2006年12月24日 星期日

[山海日記] 下一段,我們往東啟程 2004.11.20


十一月,天氣逐漸冷著。這是我入伍的第二個月,結束成功嶺的軍事基礎訓練之後,我選到教育役,轉往南投的中興新村,接受教育役的專門訓練。日子沒像在成功嶺那麼緊了,我們在這裡上下午各跑三千公尺之外,其他的時間都在教室裡上課。

由於我是心理系畢業的(這梯好像只有我大學是念心理的),所以被挑出來,叫做「中輟輔導教育役」。料想而知,未來就要做中輟生的輔導工作了。和我一起被挑選出來的,是具有中等教師證的準老師們,他們來自各個師範大學或公私立大專院校。不過,理了超平頭,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臉土氣,看起來真不像老師。當然,我也是土里土氣的其中一員。每天,我們這群土中輟輔導役男們,就坐在教室椅子上,聽諮商輔導的課。
下個禮拜,我們就要按結訓的分數高低,分發到各所學校了。大家都挺緊張,因為這可關係到未來一年多的日子哩!聽著大夥兒討論著想留在家鄉、留在西部等等,我卻在一旁靜默了。靜默的原因是,我不想回到家鄉去,也不願留在西部,我要到一個遙遠的異地去。而當大家問起時,我又不知如何才能完整地表達,那個想去遠方的理由。

其實,自己心裡怎會不明白,那個前往的緣由。就像今天清晨,我跳上北迴線的火車,往島嶼的東岸前行一樣。拿著車票的我,知道火車會帶我去一個地方,到一塊日夜思念的夢土之上。

大三升大四那年的暑假,因緣際會我來到花蓮豐濱鄉的大港口部落,從此就迷上這個滿是故事的部落。之後,每兩個禮拜一次,我會搭火車來到花蓮,再憑藉那紙薄薄的花客車票,繼續顛簸南下,往往看到阿美族的守護山精神山的時候,已是入夜了。如此往返一年又餘,我在部落與台北之間走著,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走著,在內在的不安與外在的撞擊之間走著。

對自小困守在島嶼西岸的我而言,東海岸的一切宛若一個新的世界,這裡極目而去非山即海,這裡時間似走似慢,彷彿,只要你願意,就能隨時安頓在一濺浪花的起處,過他個一生一世。

無疑的,會在那個時刻遇見大港口,我想絕對不會是沒有因由的。我二十二歲,我大四了,一個生命的路口等在前頭。系上的課少了,同學間更少見面了,大家都在朝著未來大步前進。然而,此時我心裡卻響起了一股越來越大的聲音,聲音裡頭,有找不到解答的焦躁,關於生命、關於自己、關於去向,很多很多,越來越響。新生南路上微笑的麥當勞叔叔,聽不到;滿街隨倒數越跑越快的小綠人,也聽不到。尋不到人傾聽,內在引領我翻過中央山脈,在一條清澈可映的溪水旁坐下;溪水聽我說話,山風引領我思考,所有喧囂錯雜的聲音,都在這裡被冷靜下來,靜靜地接受梳洗。

我想念那樣的時光,即使後來畢了業,然後入伍當兵,我總會在某個凝視穹蒼或遠山的時刻,想起太平洋岸旁的一切。因此,當我知道可以選擇分發學校時,回去的渴望也越來越強。我打電話回部落,試圖打聽有無缺額。我也打電話到花蓮縣聯絡處去,接電話的教官告訴我,豐濱這梯是沒缺人了,只有兩間在花蓮北邊的秀林和新城國中有缺額。那個教官人很熱心,一聽我是心理系畢業的,就推薦我去秀林。他說,秀林有慈輝班,專門照顧原住民孩子,他們會需要你。

今天是分發前的週末,我決定親自去那裡看看。出了花蓮車站,已是早上十點,我租了機車,拿著一位住新城的弟兄畫給我的地圖,就沿著台九線前往秀林。騎了約莫三十分鐘,我看到了新城村的指示牌,便順著右邊的小路進入村莊。秀林國中其實是在新城鄉新城村,同一個村裡還有新城國小。而這梯也有缺額的另間學校新城國中,反而是在新城鄉更為熱鬧的北埔村。雖然如此,新城村往北或往西走一些,就全是秀林鄉的範圍。大概是這裡的交通方便、腹地較大,才把學校設在這裡。事實上,這裡的學生也幾乎是原住民,是幾年前剛正名的第十二族─「太魯閣族」。

週末的新城村,街上幾乎沒什麼車子,不知我的闖入不知是否顯得突兀。我把車子停在學校對面的郵局,走進學校。秀林國中的校園不大,穿過川廊站在學校中庭,大概就能看到整個校園。教室是兩層樓的,排成一個ㄇ字型圍繞中庭,看起來很有年代了。我喜歡這樣的學校,就像我小時鄉下外婆家附近那些國小一樣,有著濃厚的質樸味。我在學校裡信步走著,忽然發現,有學生在一間教室裡上課。經過教室前面的時候,學生們各個瞪大眼睛瞧我,議論紛紛。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,上課的女老師走出來了,她問我有什麼事情。我告訴她,我是下一梯可能會分發到這裡的役男,這次利用休假過來看看。老師一聽,露出有點懷疑的表情。她說,他們最近是有一個替代役男要退伍,但是他是一般役男,不是中輟輔導役男。聽到這個消息,我有點傻住了。我又問學校是否還有別的役男?老師說,還有另外一位,不過他也不是一般役男,是特教役男。我一想,那可能沒機會了,通常學校裡一定會有一個一般役男,中輟輔導役男由於數目不多,能爭取到的學校很少。看來,是我之前的訊息錯誤了,秀林國中缺的是一般役男,而不是中輟輔導役男,原來是烏龍一場!

知道這消息,忽然有點失落,我正在開始喜歡上這個小地方呢!教室裡面幾個太魯閣的孩子,好奇地擠在門邊,睜大眼對我上下打量。一個聽到我跟老師的對話,高興地轉頭過去跟全班講:「耶耶!我們的新教官耶!」讓我內心更加百感交集。

究竟能不能來呢?一切又回到未知。不過沒關係,人生不一直就是如此嗎?一個未知來,又一個未知來,如浪般不曾止歇。而我相信,山與海一定會帶我去一個地方,只要我從不停止眺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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